11年前,赵丽华因为“梨花体事件”一夜成名网络,饱受谩骂嘲讽,那时还处在风暴中心的她就曾经接受过许戈辉的采访。一晃11年过去了,她已经不写诗很多年,而是在京郊宋庄的“梨花公社”画画、教徒、做直播,也常邀三五好友小聚,一起谈谈诗、聊聊画。于是有了这次作为老朋友的采访。
许戈辉与赵丽华见面
“梨花体”的由来
一起吃过饭后,许戈辉笑着说:“毫无疑问我今天吃的午饭,是最近吃得最好吃的午饭。”这个段子源自赵丽华的一首诗——《一个人来到田纳西》。
自从这首诗火了之后,很多网友都在微博上花式调侃,比如说做了一个酸辣土豆丝做特别好,就会在微博上写:“毫无疑问,我做的酸辣土豆丝,是全天下最好吃的。”然后@赵丽华,或者是向赵丽华致敬,感谢她创造了这样的一个句式。
现在回过头去看,赵丽华仍旧觉得它是非常非常好玩的诗歌。
《一个人来到田纳西》
毫无疑问
我做的馅饼
是全天下
最好吃的
实际上这是赵丽华对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跟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两位美国学院派代表写作的解构或者说颠覆,这一点上她和罗伯特·勃莱(Robert Bly)的观点特别像。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有一首诗叫《田纳西的坛子》是大家公认的最有哲理跟内涵的诗歌。
赵丽华:“我就说在这个时代是以颠覆、怀疑、解构这样的方式为主的一个网络时代,我可不可以就是说,不要那些哲理的内涵,我可不可以就仅仅把我这种快乐的心态,我厨艺上的小自得、小自满的情绪传达给读者,于是就写了这首诗。”
知名度往往来源于误解
从热爱诗歌的文艺青年到靠诗歌为生的编辑、评委,赵丽华曾经顺风顺水,做着自己爱好的事,直到2006年一场网络事件彻底改变了她的生活。赵丽华的一些短诗作品,加上一些刻意炮制的伪诗,在网上被大量转帖,再配上“鲁迅文学奖评委、国家一级作家、女诗人”的标签,迅速引起了一阵谩骂和恶搞的狂潮。她被网友嘲讽为“梨花教主”,并仿写了大量口水诗歌。
许戈辉:这事倒是应了那句话说“知名度往往来自于误解”。
赵丽华:真的是来自于误解,而且抛开我个人,这件事可能是把诗人们由小圈子的写作走向大众的一个视野,也是一个非常好的一个契机,我觉得从“梨花体事件”之后,大家空前地关注诗歌。
许戈辉:关注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问题到底应该怎么样去看待?在你看来,诗歌到底是应该被这么多人所关注热议,还是说你觉得诗歌它应该是沉寂一点、安安静静写作,这样才能够往深了走?
赵丽华:实际上很多人对唐诗宋词可能是非常懂,但是对现代诗歌确实有一个很巨大的隔膜。好像一代又一代的人接触不到这些东西,但凡看到一点比较新鲜的诗,就觉得,诗还能这样写?你像我的《一个人来到田纳西》,后来到乌青的诗:“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很白/非常白/非常非常十分白/极其白/贼白/简直白死了/啊”,再到余秀华出来说,“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大家都会说诗歌还能这么写?每次都很震惊。
之所以震惊,是因为整个这几代人的诗歌审美,就完全的跟专业诗人的诗歌写作一样,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落差,就是他没有看到真正好玩的现代诗歌,就只看到一个东西觉得好惊讶,就跟一个没有任何美术基础的人可能你给他毕加索的画,他也没有一个判断的依据。
“500年之内汉语诗歌不会超过这首”
美国著名女诗人,被称为现代主义的一员主将、后现代主义开山鼻祖的格特鲁德·斯坦因,当年她的客厅里挤满了像毕加索夫妇、马蒂斯夫妇、以及菲茨杰拉德、艾斯拉庞德、海明威等等文学界、艺术界的最顶尖的人物。格特鲁德·斯坦因最重要的一个诗歌给赵丽华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赵丽华:“内容就一句话: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当时写完了好多人说,你看这首诗写得太好了,就是说好像只有到了格特鲁德·斯坦因这里,玫瑰才真正地回归到玫瑰自身,它就是一朵玫瑰,它既不是少女的脸庞,也不是爱情什么的,她把它一切外在的比喻都拿掉了,它就是一朵玫瑰。格特鲁德·斯坦因自己也小得意,她说我这首诗,500年之内的英文诗再也超不过这首了。后来我吹牛说,我这个《一个人来到田纳西》,500年之内的汉语诗歌甭想超过这首了。”
“梨花体”事件持续发酵的时候,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谩骂嘲讽曾经让赵丽华无法接受,那时朋友们每天轮流给她打电话,明着是问她今天想吃什么,其实是防备她有轻生的念头。如今她却可以云淡风轻地聊着自己如何释怀,或许只有她本人才知道那是一段什么样的经历。十年后她形象上最大的改变是戴上了一副墨镜,据说除了睡觉,她无时无刻不戴着。
赵丽华笑称:“可能是流眼泪流得太多了?都说梨花一枝春带雨嘛。”
在许戈辉的印象中,大概只有两个嘉宾上她的节目这样戴大墨镜。一个是赵丽华,一个是王家卫。王家卫说其实他是很害羞的一个人,别人直视到他的眼睛他会怕,所以就藏起来。
墨镜并不影响赵丽华看人、作画。带上墨镜后,画画的颜色相对更浓烈一点。她用莫奈举例,莫奈曾两次做过白内障手术,晚年几近失明,他画出画来,颜色也是浓艳得很。
赵丽华:命运在背后踹了我一脚
“梨花体”事件之后,赵丽华与诗歌彻底断绝,她说既然全国人民都懂诗,就赵丽华一个人不懂,那我就不写了,留给他们去写,而赵丽华开始画画。
赵丽华说感觉一路走来,总是有命运在后边踹自己一脚。
赵丽华看到微博上大家转发的照片,觉得非常漂亮,就想把画画到自己家客厅的墙上。结构彩绘公司说30平米需要8000块钱,而且要用彩绘公司固定的图案,不能按照她的意愿来画。于是赵丽华自己跑到建材市场买好了材料,自己蹬着梯子,拿着油漆、刷子,用了10分钟就把整面墙画完了。她笑着说:这10分钟就挣8000块钱,幸亏没掏!
梨花公社摆放着不少赵丽华的绘画作品,她介绍这些画背后的故事,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包括创作的时间、作画时的心情、甚至那天的天气,她把这一切都发布在网上,直播自己的生活。
赵丽华:哪天开始画画了?买了什么材料?又开始画墙了,开始画窗户画门了,一步一步地记录着。像这种半夜画出来的两三点钟就盼着天亮,激动得睡不着觉,就盼着天亮好有人夸我,粉丝们有人夸奖我,就特别急切地渴望到天亮。
她的网络直播受到追捧,“围观”让无论是诗人还是画家的赵丽华虽然偏居京郊一隅,却并不寂寞。
赵丽华:有一副画画的是额尔古纳河,后来我还写了文章《安静的额尔古纳》,中考有一年也考的我这个文章。
最后一问就是说:作者说,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每一块石头都在努力地发出声音,以抵抗自己被忽略被遗忘的命运,只有额尔古纳河是安静的。这表达了作者一个什么样的主题思想?实际上就是说整个世界都很浮躁,只有这条河,它连那个水流湍急的声音都没有,它是非常安静的,在夜晚的时候,有的时候那星光打在上面,就是那种隐隐的星光,你就觉得这个河真的是幽静深邃。
“没人敢再抨击我 画画让我人更自由”
许戈辉采访赵丽华
经历了大起大落,喧嚣还是沉寂,理想还是现实,对赵丽华来说,这是个问题。她在一篇名叫《雪》的长诗中这样写道:“我们这些现实主义者/有时候几乎无法理解那些理想主义者的人生追求/比如那些正在前赴后继扑向大海的雪/她自以为靠着集体的力量就能把大海盖上一层白。”
2014年起,赵丽华开始收徒授课,因为自己绘画是从零开始,她好像也格外会教零基础的学生。
赵丽华:从西方文艺复兴开始讲起,把所有的名家捋了一遍,他们每个人的风格,他的整个的环境 还有他们的那种美术的方向都整个讲了一遍。
所有这些人的画让他先有一个熟悉和认识的过程,熟悉了以后你就下笔画,你这些所有的名家你喜欢谁的,然后就从谁的开始,我就觉得最快的方法就是仿名家。一个画家比如说莫迪利亚尼的来仿他两幅,比如说弗朗兹·马尔克的仿两幅。
许戈辉:关于你讲的这些艺术史艺术理论,包括带着他们画画的这种渠道和方法,真正搞专业的人他们怎么评价的?
赵丽华:他们听了之后觉得太新鲜了。
许戈辉:现在没人再抨击你了?
赵丽华:他们不敢。
许戈辉:为什么他们不敢呢,你怎么现在这么厉害?
赵丽华:因为他们觉得你看赵丽华谁要打笔仗谁能打得过赵丽华呀,她经过风雨的人。她曾经你说把韩寒好像、把梁文道他们都打败了似的,好像我所向皆靡的似的。
许戈辉:你现在还愿意跟人打仗吗?
赵丽华:不打仗,我没空打仗,你谁爱说啥说啥,根本就不进我的耳朵,我就只干只干我认为我要想干的事情。
许戈辉:你觉得画画和诗歌到底给你带来什么样不一样的感受?
赵丽华:我觉得诗歌就是用文字来描述,我眼前的事物或表达我心中的所思所悟所感,那么绘画是用画笔和颜料来表达。它们俩在某些方面实际上是很相通的,就是换了下材质而已。
许戈辉:对。但是诗歌因为它的文字毕竟更具象一点点。会不会说比如诗歌它更有某种疆界、某种局限,然后这个绘画又把这个疆界再打开了一点。
赵丽华:更加自由,我觉得是更加的自由。射手座嘛,我不太爱受约束,就是一直是好像自由自在地在过生活,我觉得我最大的人生快乐是我可以自由地选择我愿意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我可以选择我不喜欢的人和事排除掉,我可以不去做我不喜欢的事。这一点很多人很难的,就是不喜欢这份工作他也得在这个岗位上,这是很多人的一个现实处境,我觉得我这一点相对的还是比别人幸运,好像就像一个自由的小鸟在空中飞,所以我特别喜欢画这种相对自由自在的。